“个人之于人类,正如细胞之于个人,正如局之于整,正如一个音符之于一曲悠久的音乐。”(见《病隙碎笔》之五)铁生已经了这想象。这也是整人类在当代的伟大发现。因为铁生并不仅仅是铁生,而是铁生所参与和承传的心,是无数陌生人共同构成的神征,将其命名为史铁生,或者命名为屈原、莎士比亚、贝多芬、因斯坦等等,只是一些不够准确的临时指代。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细胞”的每一个人都终会消亡,但并不影响公共灵魂继续燃照茫茫暗夜。既然如此,死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悲哀于一己的消亡,也就是人类共同个别细胞的消亡,有什么理吗?既然如此,灵魂怎么可能会死呢?中国前人说“视死如归”,就暗示了只是一个临时寓所而我们的灵魂来于整终将又要“归”于整。正是读着这本《病隙碎笔》,我看见铁生将椅轻轻一推,就跨越了生与死,跨越了瞬间与永恒。
把个人想象成“细胞”、“音符”一类局,当然并不是要废除人的个,并不是要加一集权理。整是由众多局组成的,只可能由众多局组成,因此任何对局的伤害也就是对整的伤害——除非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特殊境,整的保全可能需要有个别局的牺牲。铁生对这一是很清醒的,因此在这本书中的很多地方,他甚至更多采取了一个人主义的姿态,对历史上压迫个人、盘剥个人、取消个人的专制叙事保持警觉。其实这不仅仅是个人主义,也是整主义的应有之义,因为历史上那些压迫、盘剥以及取消,同样是对整的掠杀,“文革”也许就是难忘的一例。更一步说,“文革”罪错并不仅仅是对某些个形成侵害,同时也是族受其戕和国受其伤。正因为如此,铁生的个人主义并不一味放纵望,倡扬自由的同时,常常用愿来补充和诠释自由,对市井化的放辟邪侈——如果说这也俗称为个人主义的话——同样保持了警觉。
世福乐的世俗化国度,铁生有价值的饥渴却没有特别的神学崇拜。他的思考仍然充满着活泼知识而没有偏执迷信,他的言说仍然平易近人而从不故作虚玄,但他的理足迹总是通向人生信仰,一片动和神圣的金光辉。在这个意义上,《病隙碎笔》几乎是一个好科普知识的耶稣,一篇可以在教堂风琴乐声中阅读的童话,是一在尘世中重建天国的艰努力。在当中国能这样的人,数一数,除铁生之外恐怕也就不多了。
这是一场腹背受敌的双向抵抗,而且是面对一系列不可能靠理法推演而只能在实践那里相对解决的难题。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剥夺了他人自由的自由?什么是愿?什么是妨碍了他人愿的愿?富贵者与贫贱者的两份自由相冲突时怎么办?指向小鸟和指向邻居的两份愿需取舍时怎么办?……灵魂并不能提供一本实用通行手册,并不能预制实践者在现实中分寸各异的随机判断。这便是宗教的局限,是终极价值追问的局限。
《病隙碎笔》是一人学,一心学。什么是心?什么是神或灵魂?设若一个人生活在孤岛上或者月球上,他会有神或灵魂吗?他连语言和思维都会迅速退化,还怎么会有动、、德、志向等等神?据此可知,神是一智能生命的群现象,是维护人类安全和幸福的群意识沉积,因此杀一人可能有“灵魂的不安”,无非是这行为伤害了人类的一分,也就是伤害了人类;吃一碗饭却很少有“灵魂的不安”,无非是稻麦五谷尚人类范围之外,其存亡就不被灵魂所牵挂——这显现了灵魂的理边界。灵魂与当然有关系,用铁生的话来说,灵魂是“的信奉”和“辽阔的牵系”,类如一“无限消息的传扬”,它与的关系,是一“消息”与“载”的关系。这就是说,灵魂这公共品可以呈现于个大脑却从来不隶属于个大脑。个人的连同大脑可以消失,公共的灵魂却亘古常在。当铁生突然到书架上几千本书其实是“全有关联”的一本大书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灵魂追问的理最前沿位置,已经近神现象的谜底,并且与自然科学领域里的整主义哲学不谋而合。
在这哲学看来,整大于或小于分之和。因此锯的本质是锯齿的组合而不是任何单个的锯齿,蜂的本质是蜂的群而不是任何单个的蜂。正像铁生愿意把几千本书看作一多卷本大书那样,这哲学更愿意把人看作是活了几万年并且布满全球的一个雾状生,灾荒和战祸只是这个庞然大的局溃烂,和平与繁荣只是这个庞然大的局营养,哲学、宗教、科学、文学、艺术的灿烂群星则构成了这个雾状生命的闪烁心思。总而然之,这哲学需要一奇特的想象,一把“人”从“个人”中解放和超脱来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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